李丹走出城门半里,忽然旁边树后走出个人。
李三熊立即大步挡在他身前,熟练地将背上的圆盾挎在左臂,右手握住腰间刀柄。
“狗叔让开莫担心,自己人。”李丹已经认出来人,平静地说。
“李三郎,蒋斌如约前来复命。”那人露出满口白牙。
“先生真信人也!”李丹拱手,问他:“如何,那蓼花子不曾难为你吧?”
“他哪里拦得住?”蒋斌不屑。
二人在一根倒木上坐了,李丹把在山神庙的事告诉他。
“三郎可知道是谁指使?”蒋斌皱眉问。
李丹摇头:“只见过那人却不晓得真名和来历。”说完怀里掏出根据众人描述绘的肖像。
“这画得!”蒋斌惊奇,说比知府衙门里的画师还好,然后问:“三郎可是要我帮忙查找此人?”
“他既要阻我,定是找了不止一拨人才对。”蒋斌默默点头:“但后面你们会随大队行动,上千人又有官军护送,三五人可不好下手。”
“我也这么想,无妨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。”李丹呵呵一笑:
“虽然我给你搞了份告身文书(通过兵房主事萧贵)毕竟你不好公开露面,只能在旁边观察,发现可疑线索再行追踪。”
“可以!”蒋斌将图形收好,起身说:“我听说,这次护送是正、副两位百户,那正百户姓陈,似乎是个不好相与的,三郎小心!”
李丹点头:“蒋兄放心,多谢提醒!”
二人互相抱拳致意,蒋斌一扭身消失在林间愈来愈浓的暗色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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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车停在巷口,里面走几十步可以看到个朴素的侧门,这次来万年赵重弼名义上是顺路拜访老友——大儒周坪山,自然也就宿在他家。
但是他却没急着回去休息,因为马车遮挡下从巷子里走出个戴竹笠的人,来到马车边轻声说:“大人,我来了。”
“良遂呵,你都记下来了?”赵重弼问。
那个叫良遂的人沉声道:“是,都记下来了。大人可要过目?还是……就这样递上去?”
“原封不动,是怎样就是怎样,一切交由圣裁。”赵重弼说:
“咱们这些人都是为官家做事的,不是为自己、为家族,这是和前朝那些官员们最大的区别。所以你我怎么想、怎么感觉不重要,明白么?”
“良遂受教!”
“翼龙卫的人到哪里了?”
“回大人,他们已经在城里。我安排在客栈住下,随时听令。”
“好。”赵重弼深吸口气:“究竟成色如何还得瞧事情做得怎样。
设法让他们进入护送的官军队列,然后近距离观察和记录,每隔五日汇报。告诉他们事无巨细。官家可是不好糊弄的!”
“卑职明白!”
等了等,马车夫轻轻咳声,赵重弼从窗帘缝隙看看外面,良遂已不知去向。
“走吧,我也累了,回去周先生还少不得邀我赏月。这地方能看到晴朗夜空可是件运气的事呢!”
马车拐向正门,刚刚停住就有下人挑着灯笼出来:“先生回来啦?我家老爷请您稍事休息,然后到花园亭中共赏皓月。”
“呵呵,你家老爷有心了。”赵重弼说着,在车夫搀扶下落地,走上门前台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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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回去了?”县城某个角落里,一个中年文士轻声发问,手里还捧着本装帧精美的宋版书,垂着眼睑看向单腿跪在地上那人。
“小人一直跟到巷口,不知为何马车停了半刻钟(十五分钟)左右,然后才进的门。”地上那人回答。
“可是做了什么,或者见了什么人?”
“这个……小人离得远看不清。”
文士有些不满地摇头,但终于没说什么挥挥手让对方退下了。
“谈了不少,但没有羲和公感兴趣的。”他说完将那宋版书递向阴影。
一只手伸出来接过书,打开翻了翻。“呵呵,这真是赵安梁自己问的,还是商京那边想问的?”
“倒是分析得精准,那少年真的只有十五岁?”文士吸口气:“若这正是官家想问的呢?”
“也有可能。”阴影里的声音缓缓说:“不过有意思得很,北人居然会欣赏一个南人,这也就是安梁公了,放别人身上匪夷所思。”
然后阴影里站起一个穿黑色骑士披风的人,这人有些吊眼梢,颧骨略高,其他面相平淡无奇。
“也许可以说明一件事,他为官家搜罗人才不论南北,唯能者用之。
就像他离开商京前举荐福建人晋国威出任太原府,他心里也许真的不存在南北分歧?”
“哼,要么他一心为官家,要么是个十足的傻子!”那文士冷笑:“他难道不明白,举荐的南人越多,将来跟着羲和公走的人也越多?”
“也许他心存侥幸,希望从中能找出一、二忠于官家的人?”黑披风猜道。
“不管他什么心思,咱们今晚还是没打听到想了解的事情。”文士指着那本书:“记录了半天都是在东拉西扯,一句有用的都没有!
官家不会无缘无故派梁公公出来,只为送一身鹤氅,谁信?”
“那怎么办?”黑披风拍拍扉页:“难道拿这个去羲和公那里交差?”
文士低头默想片刻:“那李三郎还是得设法盯紧,在余干我就觉得他不会无故找个浮浪子弟聊天,后面定有别的事情。”
“好吧,我派人盯住李三郎。”
黑披风说完正要离开,文士忽然说:“你知道么,那个李三郎家里闹析产得罪他大伯?”
“此事先生怎会知晓?”黑披风惊讶。
“哼,恰好他那个大伯与舍弟有些渊源。前日他的长随来万年,想通过这关系了解辅兵队的行程和路线。我总觉得……他这个大伯似没安好心!”文士似笑非笑。
黑披风双目微眯:“先生所说很有趣,兴许这是个机缘,可以试着下个注。”
“怎讲?”
“若李三郎果然是个有才学的,羲和公早晚需要招揽,不是吗?”
文士作恍然状,二人相视而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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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回去了?”
城西十里,稀稀拉拉只有十几户的某个村庄里,有个额发光秃、耳边垂着三条发辫的凶狠汉子从嘴里取出根鸡骨头,然后使劲朝地上啐了口
“你确定他们是明日出发?”他扭脸问正在墙角擦刀的长脸匪徒。
那人点头:“大当家放心,事主儿确实说的是明日。”
“胡刀,要是那小子骗人,你不要犹豫抹了他!”三发辫用手一比划。
“放心当家的,我从无手软的习惯。”胡刀应道,但是马上又说:“不过,当家的,我怎么听说信哥儿的意思还想拉上飞老虎那伙人?”
“我同意的。”三发辫喝光碗里的米酒:“民夫没啥,但是押送的官军有两百人呢,单靠咱们怕是不够!”
屋里另一个头目有些不满:“你也不和我等商量,这下可好又多两百分润的。”
“信哥儿你闭嘴,老子定下的事难道要改?”三发辫恶狠狠扫了众人一圈:“胡刀你说,单就咱们这伙,能有把握?”
“两百对两百确实难说,”胡刀嘟囔:“可为啥是飞老虎?老三可是被他枭首的,还送去万年请赏。怎么保证这浑蛋不会将我等卖了?”
“老胡,你这不是屁话么?”三发辫大声说:“当时你们又不在场,我找谁商量?”
他将酒盏重重一放:“飞老虎是事主找来的,又不是我去相请,你们怪咱没道理!再说我还是那句:单靠这两百人手你有把握打得过官军?”
二人都不吱声,三发辫将手一拍:“这不就是了?听我的,这件事不必再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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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县的夫子队都集结大营里,草草用木栅做成的营门一打开,里面的嘈杂和混乱扑面而来。
守营门的兵已得到消息,说这个李三郎和焦百户关系不错,赶紧有人引他到余干队扎营的地方。
那小旗边走边赞:“头回见夫子队这么齐整的,居然知道围车阵、扎篱笆。公子您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人,将来必是公侯将相的福分!”
李丹哈哈大笑,说借你吉言。到营地赏了他块碎银子。
小旗乐得小眼睛挤成一条缝。“公子您太客气,明天咱们一起出发,路上有事您尽管招呼,窦三儿义不容辞!”说完屁颠颠地走了。
李丹这才抬眼,仔细打量自家的营地。
这地方叫西山营,是个四面环山的大校场。
宣宗皇帝三年设万年行都司,常年监视矿区并为浙江提供备倭兵。因此靠山脚起建有整齐排列的营房,常驻一千八百余卫所轮替上值的军卒。
各地汇集的战兵都在战兵营那边训练,各县派来的役夫归属于辎重营,他们的驻地圈在校场另一侧河滩上。
但这次护卫辎重营却不是战兵营的人,而是行军司的兵在辎重营外设个小营,刚才那窦三儿和他手下都属于这个小营。
那家伙说带队陈百户性子阴鸷不好伺候,副队官人还行姓盛,是个出身北地的老军头。
两边相比就显出辎重营和军伍的差别了,护兵营那边安安静静鸦雀无声,辎重营这里乱哄哄尘土飞扬。
呼亲唤友的,大家吵嚷的,嬉笑怒骂的……。
各县来的人自然挤成一处,也没个正形就那么倚靠、围坐在火塘或躺倒在别人脚边,倒是热闹,却毫无组织可言。
在这之间独独有个异类,就是李丹这队人。不吵闹、不走动,用大小车辆围了大半圈。
剩下的部分篱笆里外围了两道,木盾做门,门后左右各站一名持竹枪的守卫,带队伍长挎着刀站在二道门后。
往来的人打量着,却不敢靠近。李丹看这架势心想顾大和杨乙做不来,估计是麻九的主意和安排。
正想着,伍长挥手说了句什么,两道门先后打开,李丹走进二道门,见麻九同什长们已在迎接,齐声抱拳道:“恭迎队率回营。”
李丹含笑点点头,说:“文书都看了吧?明早卯时出发,大家抓紧时间吃饭、休息,寅初起身。”
众人应了散去。李丹同麻九、顾大及杨乙四人来到自己帐前,围着席地而坐。
杨乙告诉李丹过九峰黄钦已经归队,李丹笑道:“方才吾昆向我引荐了他两个弟弟,我已和吾家二郎谈妥,留孙逊在此与他对接,负责采买车辆、牲口、粮食、布匹和铁,供应咱们以及余干那边陈、纪两家原料。”
说完李丹问顾大和杨乙:“你们可曾看见赵丞?他怎么没来迎我和议事?”
“他们在咱们隔壁。”顾大用手一指,气愤愤道:“赵煊一来他哪敢留在这里?早颠颠地过去伺候了!”
“赵煊是半个时辰前到的,一来就摆个黄带子的谱,弄得营地里都晓得咱队伍里有个宗室,可不得了!”杨乙冷笑:
“他现在把南城的都聚在一处,说什么不许和咱们往来,都得跟着他走一处。
不过南城也未见得就是铁板一块!
有几个人,譬如宋九一、秦酒户、谢豹子,我看那神情都不大服赵煊那厮。”
“嘿嘿,不是铁板一块就对了。赵老三那狐假虎威的,没了将军在跟前,他还能耍出多少威风?”
李丹说完偏头想想,仰脸感受了下风向,点点头说:“等会儿叫火兵们煮肉汤、烤胡饼,我倒看看南城的成色如何?”
三人愣了下,转眼就想明白关窍,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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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赵丞正和南城弟兄们坐在一处啃烤饼,喝开水,忽然大伙儿闻到一股香味飘来,若有若无,似是……肉味。
众人指指隔壁,猜想难道李三郎那边在吃好的?于是就有人叹息命苦,听得宋九一不耐,喝叫闭嘴。
这时谢豹子悄悄凑过来道:“老宋,那小子一人哪吃得了许多?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捞些回来,如何?”
“豹子,你就这出息?好歹你现在也是伍长……。”宋九一撇嘴道。
“伍长怎了?伍长也没肉吃。
话说得漂亮,你看人家隔壁的吃啥、喝啥?咱这边呢?就算你老宋是什长又如何?还不是蹲在这里啃馍?”
谢豹子正磨叽,秦酒户凑过来:“两位哥哥,这、这啥味道?香得邪乎,我老远就闻见了。你们谁知道他家煮肉里面放的什么?
唉呀,这馋人的,像百爪挠心。要是热乎乎来一碗,再配上我家的桃花酒,那就妙极了!”
谢豹子恼火地推他:“去、去,人家这里自说话,你来搅什么?没的又把老子口水引出来了!”
正说着,忽听隔壁营里有人“铛铛”地敲打着喊:“开饭啦,兄弟们列队、列队!每人一碗汤菜、两个肉夹馍,都不要急……!”
这边全愣住了,所有人个个伸长脖子往那边看,有人轻声说:“娘诶,他们今晚真是吃肉呵!”
片刻功夫,车阵的两车间隙、车厢底下全是南城小子们的脑袋,个个都想看清人家那边吃的什么。
十天来已经习惯了三顿饮食,一旦看见人有我无,心里的失落和不平衡让他们把对赵煌的威慑力抛到云端。
有人忍不住大着胆子问:“兄弟,今晚吃的……这叫个什么?”
“肉夹馍。”那人简单回答,嘴却没停。
“是丹哥儿教火兵做的,胡饼里头塞了卤肉和香菜,咬一口满嘴油。”另一人嘴里满满地告诉他们说。
谢豹子鼻头翕动几下,谄笑着求告:“哥呵,能不能给我一个尝尝?我不白要,咱俩换呗。”
“不换!”对方看看他伸过来的手摇摇头:“知道你豹子爱吃肉,可你拿什么换?炒米还是山药?我才不要那东西!”说着做出鄙夷表情来。
谢豹子遭拒,大为羞愤:“嘿,安老二你个狗东西,爷求你还不给脸是吧?”
“姓谢的你做甚?这里可不是你南城。上次踹小爷那脚,现在还青紫着呢。还想吃肉?你做梦!”
那伙计嚷起来,旁边几个北城的听到动静便围拢过来,南城诸人见其中有两三个挂刀的,连忙退散。
不料这时有人喝道:“你们这是做甚?都是同县来的乡亲,有什么不好好说,非要闹将起来?”
什长宋九一不好意思先跑落在最后,一看是那宏升酒店的刘家二郎,熟人。他赶紧接口:“就是嘛,刘二郎说的是,都是乡亲有什么可闹的?”
说完嘿嘿笑着看刘宏升手里的两个馍,中间夹的肉块红亮油光,香菜碧绿可人。
“不就是两个馍嘛,没什么。”刘宏升大度地递过来:“老宋也常来照顾我家生意的,我请客,来拿着!”
“这多不好意思,我吃了你的,你不就没有了?”宋九一喜得不知该怎么伸手,还是谢豹子帮他接了过去。
“我是什长,再去领两个便是。”刘宏升笑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:“明日就开拔,路上咱们还得彼此照应,哥哥你不要客气!”
宋九一心里叹息着道了谢,一转头,谢豹子和秦酒户各捧着个肉夹馍正咬,忙叫声“偷吃的贼,好胆!”脱下草鞋朝两人丢去。
豹子和酒户撒腿便跑,宋九一在后头紧追。刘宏升看了微微一笑,拍拍手朝李丹的帐篷走去。
李丹等正围坐着边吃边说笑,见刘宏升走来,听他讲了前后,众人大笑。
李丹说有个故事叫做“二桃杀三士”,几个人忙请他说说这典故。
李丹给大伙儿讲解一番,众人才听明白,忽然听得隔壁沸反盈天。站起来细听,像是有人哭喊。
正莫名间,忽然那安老二跑来报告:“隔壁在打人哩!”

